兄弟姊妹如何看患病的手足 梁绍生 与 哥哥 梁绍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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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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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 》
作者 梁晓声
如果谁面对自己的 哥哥,心底油然冒出“ 兄长 ”二字的话,那么大抵他已经老了,并且他的 兄长 肯定更老了。
几天前,在 精神病院 的院子里,我面对我唯一的 哥哥,心底忽然冒出了“ 兄长 ”二字。
我的 兄长 大我6岁,今年已经 68周岁 了。 从 20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 精神病院 里度过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与 兄长 之间的亲情只体现在一件事上: 我 三四岁 时,大病了一场,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 母亲 说,我想吃 蛋糕。之前我在过春节时吃过一块,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外边下着瓢泼暴雨,母亲保证雨一停,就让我 哥 去为我买两块。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要吃到。当年十来岁的 哥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着裤衩,戴上一顶破草帽,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冒着暴雨去为我买回来。
外边又是闪电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时间 哥哥 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样子特别滑稽,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腰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第三家铺子才买到。 说着,哭着,弯下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一刻他不像什么落汤鸡,而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他有点儿像在变戏法,尽管终于变出了两块,但委实变得太不容易,所以哭了。
其实对于我,长白糕和 蛋糕 是一样好吃的东西。我已经几顿没吃饭了,转眼就将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母亲却发现,哥哥 的胳膊肘、膝盖破皮了,正滴着血。
后来,每每我恨他时,当年他那种像娃娃鱼又像变戏法的少年的样子,就会逐渐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心里的恨意也就逐渐地软化了,像北方人家从前的冻干粮,上锅一蒸,就暄腾了。只不过在我心里,热气是回忆产生的。
是的 —— 此前我许多次地恨过 哥哥。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哥哥 已经在读初三了,而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这3年,正是 哥哥 从高一到高三的阶段。那时,我身下又添了两个 弟弟、一个 妹妹。我们平时是不太见得到 哥哥 的,我们能见到母亲的时候,并不比能见到 哥哥 的时候多。作为建筑工人的父亲,则远在大西南工作,每隔两三年才得以与全家团聚一次,每次 12天 的假期。当年父亲的工资每月只有 64元,他每月寄回家 40元,自己花 10余元,再攒 10 余元。如果不攒钱,他探家时就得借路费了。父亲的工友到我家里来时,曾同情地对母亲说:“ 梁师傅 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两分钱买一块豆腐乳,他往往能吃3天!”
那话,我是亲耳听到的。
父亲寄回家的钱,十之八九是我去邮局取的。从那以后,每次看着邮局的人点钱给我,我的心情不是高兴,而是特别的难受。正是那种难受,使我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一定不读书了,早日为家里挣钱才更要紧!
父亲的工友一走,哥哥 就哭了。母亲已经当着来人的面落过泪了,见 哥哥 一哭,便这么劝:“ 儿子别哭,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好不好? 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到大学毕业! 等你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缓了吗?”
从那以后,我们见到 哥哥 的时候就更少了,学校几乎成了他的家。从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尖子生,也是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多项荣誉加于一身。
每月 40元 的生活费,是不够母亲和我们 5个 儿女度日的。母亲四处央求人为自己找工作。
我从小学二三年级起就开始做饭、担水、收拾屋子,做几乎一切家务了。我对 哥哥 是很恼火的。我认为挑水这一项家务,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 哥哥 的事,但 哥哥 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学习上了。
1962年,我们搬了一次家。那一年我该考中学了,哥哥 将要考大学。
6月,父亲回来探家,他明显老了,而且特别瘦,两腮都塌陷了。
一天,屋里只有父亲、母亲和 哥哥 在的时候,父亲忧郁地说:“ 我快干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全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资十几年来却一分钱没涨,往后怎么办呢?”
母亲说:“ 你也别太犯愁,那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
父亲说:“ 你这么说是怪容易的,实际上你不是也熬得太难了吗? 我看,千万别鼓励老大考大学了,让他高中一毕业就找工作吧!”
父亲又对 哥哥 说:“ 老大,你要为家庭也为弟弟妹妹们做出牺牲!”
哥哥 却说:“ 爸,我想过了,将来上大学的几年,争取做到不让您给我寄钱。”
父亲火了,大声嚷嚷:“ 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 难道我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儿也做不了主吗?”
在父亲的压力之下,哥哥 被迫停止了高考复习,托邻居的关系到菜市场帮着卖菜。
有一天傍晚,哥哥 回到家里,将他一整天卖菜挣到的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后,哭了。
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为,他似乎天生可以考上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
哥哥 没再去卖菜,也没重新开始备考。他病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来,躺了3天。同学来了,老师来了,邻居来了,甚至街道干部也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让 哥哥 不要听父亲的。
哥哥 考上了 唐山铁道学院 —— 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漂亮的 铁路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 哥哥 以后成了 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 铁路房。
父亲给家里写了一封有一半错字的亲笔信,以严厉到不能再严厉的词句责骂 哥哥。
哥哥 带着对父亲、对家庭、对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内疚,踏上了开往唐山的列车。
哥哥 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假期没探家,来信说要带头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第二个假期也没探家,说是等父亲有了假期,与父亲同时探家。而实际上,他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不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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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上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 梁绍先 患有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电文是我念给母亲听的。
母亲一直拿着电报发呆,一会儿看一眼,坐到了天明。我虽然躺下了,却也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课时,班主任将我叫出了教室 —— 在一间教研室里,我见到了分别一年的 哥哥,还有护送他回来的两名男老师。那时天已黑了,北方迎来了第一场雪。护送 哥哥 的老师说,哥哥 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但对中学母校的路熟稔于心。
哥哥 回来了,全家人都变得神经衰弱。因为 哥哥 几乎不分白天黑夜,终日喃喃自语。
两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我们,医院有床位了。一辆精神病院的专车开来,哥哥 被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强制性地推上了车。家人的精神终于得以松弛。
而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哥哥 在医院住了 3个 月,在家中休养了一年后,精神似乎基本恢复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师将他推荐到一所中学去代课,他每月能领35元的代课工资。据说,那所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上课的水平评价挺高,学生们也挺喜欢上他的课。
那时母亲已没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仅靠父亲每月寄回的 40元 勉强维持。每个月一下子多了 35 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简直接近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黄金时期。家里买了鱼缸,养了金鱼,也买了网球拍、象棋、军棋、扑克。母亲是为了使 哥哥 愉快。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都愿意陪 哥哥 玩。
如今想来,那也是 哥哥 人生中的黄金时期。他指导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习十分得法,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快速地进步了。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特别尊敬他,他也经常表现出对我们的关心。母亲脸上又有了笑容。甚至有媒人到家里来,希望能为 哥哥 做成大媒。
半年后,哥哥 的代课生涯结束了。他想他的大学了。
精神病院 出具了“ 完全恢复正常 ”的诊断书,于是他又接着去圆他的大学梦了。那一年,哥哥 所读的桥梁设计专业迁到四川去了,而父亲仍在四川。父亲的工资涨了几元,他也转变态度,开始支持 哥哥 上大学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
那一年是1965年。然而 哥哥 的大三没读完 —— 有人“ 大串联 ”去了,有人赴京请愿告状,有人留在学校打“ 派仗 ”。
哥哥 又被送回了家 —— 他又疯了。
这下,全家人都看管不住 哥哥 了,经常是,一没留意,哥哥 就失踪了。母亲东借西借,为 哥哥 再次住院凑钱。
“ 上山下乡 ”运动开始了。我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 —— 每月能挣 40 多元钱啊! 我要无怨无悔地去挣! 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费,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能获得拯救了。
我下乡的第二年,三弟也下乡了。我和三弟省吃俭用寄回家的钱,几乎全都用来支付 哥哥 的住院费了。后来四弟工作了,再后来小妹也工作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支付不起 哥哥 常年住院的费用,因为每月要 80 多元。幸而街道办事处挺体恤我家,经常给 开半费 住院的证明。而 半费的 住院者,院方是比较排斥的,故每年有半年时间,哥哥 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发现家里的窗上安装了铁条,玻璃所剩无几,代之以木板,镜子、相框甚至暖壶等易碎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了,连菜刀、碗和盘子都被锁进了箱子。
我发现,母亲额上有一处可怕的疤,很深。四弟和小妹谈起 哥哥 简直都谈虎色变了,而母亲含着泪说,她额上的伤疤是自己不小心撞在门框上而导致的。
那时,我的内心产生了憎恨。我认为 哥哥 已经不是 哥哥,而是魔鬼的化身。我暗自祈祷:“ 老天啊,为了我的母亲、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让他早点儿死吧!”
那次探亲假期里,我一次也没去看他。临行前我对四弟斩钉截铁地嘱咐道:“ 能不让他回家就不让他回家! 住院费你们别操心,我要让他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托了关系,哥哥 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费常住患者。
我在回到兵团的次年,成为 复旦大学 的“ 工农兵学员 ”。在复旦的3年,我只回过一次家,为了省钱。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承担了替 哥哥 付医药费的义务。为了将这项义务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坚持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好成家了。接着,我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 送走了 ”父亲,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条件 ……
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 哥哥。哥哥 对于我,似乎只成了“ 一笔支出 ”的符号。
1997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问她还有什么嘱咐。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母亲说:“ 我真希望你 哥 跟我一块儿死,这样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 ”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 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 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待在精神病院里 …… ”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让四弟将 哥哥 从精神病院接回来。哥哥 一见到我,就高兴得傻小孩似的笑了,说:“ 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20余年没见过 哥哥 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抱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 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 …… ”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 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 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
一返回北京,我就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 哥哥 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弟弟 二小 一块儿来了。二小 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由他来照顾 哥哥,我给他开一份工资,可谓一举两得。他对 哥哥 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 哥哥,我放心。
于是 哥哥 的人生,终于是一种正常的人生了。
那3年里,哥哥 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渐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们,和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 ……
好景却不长,二小 回 哈尔滨 探望他的 哥哥妹妹,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个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 哥哥。
我对 哥哥 说:“ 哥,二小 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 …… ”
哥哥 怔愣良久,竟说:“ 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 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 说:“ 我明白。”
那年,哥哥 快 60岁 了。他的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低人一等的自卑来。
我说:“ 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们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 说:“ 我听你的。”
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们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一边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
我问 哥哥:“ 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 说:“ 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 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 说:“ 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是绝不会结婚的 …… ”
他看着我苦笑。
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心一疼,黯然无语,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个自己。
哥哥 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桶,坐下后,看着一只猫反问:“ 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
“ 什么事?” 我的心还在疼着。
“ 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后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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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是梁晓声是自传体作品或是纯文学作品?
我感觉自己与梁晓声心境相似,我 70 年代住院 3 个多月,出院就一张票据,108 元,约等于住院治疗医药费 一天 一元 ,梁晓声哥哥常年住院的费用每月要 80 多元,约等于 一天 2.7 元 ,这可能是 90 年代的住院医药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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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3
发表于 2023-11-1 21:38:03| 字数 25
来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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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生活多不容易啊,他们兄弟俩的爱恨很触动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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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3
发表于 2023-11-1 21:39:44| 字数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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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陪伴 发表于 2023-11-1 18:53
不知道这是梁晓声是自传体作品或是纯文学作品?
我感觉自己与梁晓声心境相似,我 70 年代 ...
70年代还没有研发出第二代非典型药物,不容易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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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遵医嘱 不停药 好睡眠 …… 跌跌闯闯走过大半个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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